“唉,天都要下塌了。”
母亲从梦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充满了对下雨天的不满与无奈。是啊,这场雨断断续续已经有十多天了,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
天还没有大亮,透过窗棂,只能看见房脊的轮廓,二妈家那棵柿子树的影子,天上是深灰色的,很沉很低,像要倒塌了一样。
公鸡叫了几声,那声音无精打采,充满了埋怨和不情愿。院子里有蛐蛐叫,不是一只,有好几只呢,它们的声音有点哀婉,也难怪,秋深了,它们叫不了几天了。除了这些,再就是雨声,让人烦透了的雨声。
看不见,能听得见。有风,还不小呢,所有的树影都在晃动,树叶刷拉刷拉的响,于是雨也有了响声,像大海的潮汐,此起彼伏,波澜壮阔。屋檐的每一个瓦片,一个连着一个,像一挂古代的编钟,滴答滴答,像在弹奏贝多芬的<命运交响曲>,没完没了,没有尽头。秋雨,没完没了的秋雨,成了整个世界的主宰。
母亲点亮了醅墙上的那盏煤油灯,毛笔头般的火苗摇晃着,把屋子照亮了。母亲把脸盆放在炕头,屋子好多地方已经在露雨,楼上偶尔能够听见屋顶土往下掉落的声响。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不安稳,村子里已经有好几家的房子塌了,院墙倒了,好在没有伤到人。
天终于大亮了,灰黑色的云已经压到了房顶,翻滚着,像一群猛兽,要吞噬了这个世界似的。雨丝密密地从天上扯到地面,地面上到处都汪着水,都泛着水花……被雨水侵泡了好些日子的世界,到处都是湿淋淋的,已经没有干的地方了。
苞谷、黄豆、谷子、啊,还有红薯,都满脸愁色,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,因为这场雨,他们便迟迟成熟不了,能看的出来,它们已经有些着急了。
没有雨伞,没有雨衣,也没有雨鞋,有的只是一顶锅盖大小的草帽。把裤腿褊得很高,已经露出了膝盖,背上书包,走出大门,就冲进了雨中。走进了教室,有几个值钱的孩子请假没有来,只有几个家境好的孩子穿着雨鞋,其他的同学,男的女的都褊着裤腿,都是精脚片子,女孩子们怕羞,进了教室,就赶紧把裤腿放了下来。
下雨天,所有的人没有了乐趣。一群长着胡子的男人聚在生产队的饲养里,一边抽着旱烟锅子,一边东拉西扯的闲谝,自然要说到今年的收成,说到今年的秋播。再有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,该种麦子了,可这雨下的……说到这里,农家人免不了唉声叹气和一脸忧愁。同时,他们也谈女人,村子里漂亮的媳妇成了这伙男人谈论的焦点,他们的话很酸甚至很下流,但是他们很开心。
一群妇女也聚在了谁家,她们从来都不闲着,要么在为家里人缝缝补补,要么胳膊底下夹着一捆麦秆掐辫子。男人们到了一起像一群非洲水牛,充满了野性,而女人们到了一起像一群澳大利亚深山老林里的虎皮鹦鹉,唧唧咋咋没完没了。女人们喜欢说东家长西家短,喜欢议论村子里最坏的男人和最能干的男人,当然最喜欢议论那些偷情的男女和他们偷情的故事,那故事被他们演绎得像电视剧,很精彩也很动人。
孩子们也没有了乐趣,因为下雨,早操取消了,体育课取消了,除了学习,还是学习,感觉很累也很无聊。班主任就坐在教室的最前面,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扫描着教室每个地方,就是不想学习,也得做个样子。班主任终于走出了教室,教室里立马乱哄哄的一片……
终于有一天,记得那是一个早晨,我一醒来,啊,金色的阳光从窗棂涌了进来。我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,冲出了屋子,投身到了金色的阳光里……
一九七四年的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四十二天,是这辈子我经历过的最难忘的一场雨。
本文作者:董安宏(微信公众号:三贤文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