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欢秋天是有原因的。寒冬酷暑自没法和秋高气爽相比,春天又像个小女孩,花枝招展,来去匆匆,脾气没个定性。秋天总是沉稳地走来,一颦一笑间,无不透露着丰满和成熟。
秋天的晚上,院子里堆满了从地里掰回来的苞谷棒子,一家人坐在小凳子上剥皮掐叶捋缨子。伴随着此起彼伏的“嗞啦”声,苞谷金黄的身子从包衣里露出来。父亲把留着三两片包衣的苞谷拧成一米多长的辫子,辫梢一律儿昂着头,整整齐齐地列队。没留把儿的光棒子堆越来越大,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莹莹的光。
月亮从东墙头转到了头顶,母亲起身用铁叉把大堆的苞谷皮推到门外,扑打掉粘在身上的苞谷缨子,催促婆和我们兄妹赶紧睡觉。连掰带拉忙活了一天,天擦黑总算把最远的二亩苞谷收回来了。剥苞谷的时候手腕发酸指头蛋烧疼,人仿佛成了一架机器。不小心掐到软软的苞谷虫时,激灵一下,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。在母亲再三喝令下,婆引着我和妹妹上炕睡觉,一躺下去,浑身像散架了一样。
夜半时分,月光清冷,潮气很重。母亲从房里拿出她和父亲的厚衣服披在身上,挪一挪小凳子,窝下身子继续劳作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迷迷糊糊听见婆推开炕边的窗子轻声说“睡”,父亲母亲轻轻“嗯”一下,窗外又传来单调的“嗞啦”声。庄东地里的苞谷也熟了,父母熬夜干活为的是腾出院子继续放苞谷。
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,婆手里的扫帚扫走天边最后一颗星星,迎来了新的一天。昨晚拧的苞谷辫子全部盘在房檐下临时支的四五根柱子上,苞谷棒子挤得密密实实,饱满的颗粒上浮着浅浅一层露水。门外堆满苞谷皮,几只早起的母鸡正撅着屁股在里面扒拉。母亲已经在灶房里烧水溜馍,父亲正给牛槽里拌麸子。人和牛吃过简单的早餐,又要开始一天的劳动。赶着天晴,要把苞谷豆子棉花收回来,紧接着整地上粪撒肥料种麦子,活路一个撵着一个,父亲和母亲几乎没有喘气的机会。
秋雨不期而至,地里的活没法干,家里堆积的苞谷棉花都剥完收拾停当。母亲提了大铁盆,在门道里洗全家的脏衣服,父亲蹲在屋檐下吸烟。房檐水像母亲纳鞋底的线绳子,把天地拴在一起。屋檐下的两个铁桶滴满了,妈洗完衣服顺手放在桶边的大铁盆也满了,院子的水顺着水道流到村道路上,绕过高高的粪堆流进掏空了的牛粪坑。父亲见雨根本没有停的意思,捻灭烟头回屋里睡觉了。
秋收的时候,我总是盼着下雨。雨滴落在水桶中铁盆里,打在桐树叶上,敲着苞谷皮和棉花壳,演奏出动听的乐曲,父亲均匀的鼾声是这首曲子中最美的旋律。雨天不用干繁重的农活,在美妙的乐曲里,我和伙伴们玩得踏实极了。
农民全凭秋里收入哩!父亲每年秋收都会说这句话。他还会说,种麦子莫脾气,刨过投资,交了公粮,落个肚儿圆就算好的了。雨还在下,他和母亲反披着尿素袋子提着镢头去地里挖苞谷杆,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,光脚提着泥鞋,裤腿挽得老高。这时候,我心里又盼着天赶紧放晴,好帮着大人把长在地里的“收入”赶紧翻弄回来,把保证明年一家五口人能吃得肚儿圆的麦子种下去。
苞谷终于剥成颗粒铺满场院,雪白的棉花一箔子一箔子晾晒在门前。父亲摸摸我的头,轻轻刮一下妹妹的鼻尖,像喝醉酒一样笑着对母亲说,这叫“金玉满堂”。他很享受这种感觉,蹲在地上抓一把苞谷粒看看成色,跟邻人说着“户丹”“单玉”品种的差别。母亲正翻腾箔子上的棉花,他走过去捏起一朵儿用牙磕一下花籽,拍拍手说棉站验得严还得再晒一天,今年冬里冷留下些棉花给娃纳一身新棉衣。
麦田泛出淡淡的绿色,秋天最忙碌的日子就算过去了。粜完苞谷卖掉棉花,清了在供销社赊下的肥料种子账,父亲筹划着再借点钱把前面低矮的老门楼拆掉,拉出来三间厦子房,一间做门道,一间放农具,最里面一间给牛好好拾掇个圈。母亲难得到集上去转一转,在卖布摊子上细细地看,翻来覆去地摸,给婆和我俩个小人儿一人扯一件袄面子。
母亲回来时割了点儿大肉,又从自留地里割些韭菜,教我和妹妹包饺子。婆坐在灶火前悠悠地拉着风箱,饺子“扑里扑腾”下进水花翻滚的锅里,我和妹妹用面手在对方脸上鼻子上抹,一会儿都成了小丑模样。烟囱里的白烟慢慢变淡了,久违的香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。吃饭的时候,母亲把碗里的饺子拨进父亲碗里,给自个儿留几个煮烂的饺子皮。婆瞪了一眼狼吞虎咽的父亲,母亲赶紧说锅里饺子还多谁吃完了再去舀,她不爱吃肉不爱吃干的爱吃饺子皮爱喝点汤。老黄牛的头伸过牛槽,睁着铜铃大眼直愣愣地瞅着我们吃饺子,白色的涎水吊得老长。
每到秋天,脑海里总闪现出父亲母亲脸颊脖颈上的汗水,浑身黑湿的老黄牛闭着眼睛咀嚼铡成寸许的新苞谷杆,装满雪白棉花的大花包臃肿地立在空床板上,金色的苞谷粒从婆拿着戳子攥着苞谷芯的手里蹦跳着落进大蒲篮,小院里炊烟袅袅,肉香韮香和葱花的香味一丝丝沁入心脾……
秋天,曾经是关中农民最繁忙的季节。父母用勤劳的双手,在黄土地上编织着那个金玉满堂的希望,也把幸福的含义织进了我的记忆,这些记忆永远流淌在我的血液里。
本文作者:一禾(微信公众号:三贤文苑)